随笔
不证自明
作者:安迁
那学期我选了门代数课。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女教授,此数学分支的权威,瘦瘦的脸庞,眼里充满了数学的严格和确定,令我肃然起敬。
一开始听课的同学到也不少。可是随着日子增加,教室里的人数迅速地单调递减,最后只剩下连我在内的六个学生。面积不大的教室里,我们仍能够坐得很离散。我猜想这和老师的讲课方法有关。
她总是一手拿粉笔,一手执板刷,在上课开始到下课结束的两个小时里,除了当中休息的十五分钟,不停地从左到右再从左到右一黑板一黑板地写和擦。当然,有时她会补充地讲一些没有写到黑板上的内容,比如“于是我们有”、“那么我们得到”、“这就是说”等等;另一些时候她还会停下来,拿板刷敲敲黑板的某个地方,提示说:“根据刚才两黑板前写在这个位置的那个引理,我们有”,然后继续往下写和擦。
我们坐在底下,顽强地把黑板上的内容忠实复制到笔记本上,精确到老师的每一个手误和涂改。当然,一个好学生是一个会提问题的学生。我们时不时地也要提出“这是5还是s”、“那是0还是o”,或者“刚才已经有引理4.34了,这个是不是应该叫引理4.35”诸如此类的问题,老师都耐心地一一给出正确的回复。
一般说来,只有上课开始的五分钟,我的思路才能跟住老师的讲述。随后的时间,则只能努力拷贝黑板上的内容,内心绝望地等待着下课,而脸上则装出莫测高深的思考模样。当老师的目光扫过我时,还要作出终于觉悟了的样子点点头。我很羡慕那些及早抽身退步的同学。现在开学时日已多,再另选课跟上相当困难,。更何况老太太对我的脸也已如她对有限阿贝尔群般地了解,不去上课在数学系走廊里碰见就会很尴尬。
可是有一天,我居然能跟住老师的讲课十几分钟!心中正畅快无比。就在此时,只听老师说道:“于是显而易见,我们有——”接着在黑板上出现了一串我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的公式。我的脑袋同往常一样膨胀起来,可是这次我不希望这么快又掉回到那绝望的境地。
我听见我说道:“对不起,请问……”
老师把头扭过来,慈祥地等着我问“这是9还是g”。我觉得脸上凉凉热热,不知四种颜色是否足够描绘出我的面孔。我知道我要提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了。
“请问……为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?”
老师愣了一下,眼中现出以前我从没有看见过的疑惑之光,回过头去注视黑板。在接下去的几分钟里,她站在那里轻轻地嘀咕着什么,不断拿黑板刷在黑板各处指指点点,又不时看看自己的脚尖。我偷眼瞧了瞧同学们,他们好象没有嘲笑我提这么个蠢问题的意思,一个个都在各自忙着活动手腕。我的心安静了一些。
突然,我看见老师把脸又转了回来,深邃的眼光射向天花板,仿佛要看破后面藏着防火石棉。慢慢地她的眼光落下来停在我的脸上,我看见那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严格和确定。然后我听见了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严密的回答:
“这显然是显而易见的!”